嘉文只好放弃徒劳的努力,低下头不去看他。
  “跟我回去。”男人的声音很冷,却让嘉文有被火烧了似的错觉。
  力量上是无法与男人对抗的,可是嘉文不想在态度上妥协,以此来保留自己可怜脆弱的自尊。他垂著头执拗地说:“我不回去。”
  “你不听爸爸的话吗?”宋子豪的声音低下来。
  嘉文瞧见一屋子人正盯著他们,虽然仍旧嘴硬地顶撞,声调却小得只有宋子豪听得见,“我没有爸爸。”
  “啪”清脆的巴掌声响起,不轻不重。
  嘉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,瞪圆眼睛,对上的只是宋子豪黑黑的墨镜──他从来没打过自己啊!心酸混合著屈辱在胸膛翻搅,眼睛迅速红了,眼神反而变得倔强。
  阿敏忍不住开口说:“喂,你干嘛打人?”
  宋子豪的手下伸手挡在阿敏前面,凶道:“别多管闲事!”
  程浩顿时变了脸。他把那个人推了个趔趄,一把揪下身上的围裙,冷声道:“这是我的店!要闹事,也得看我答不答应!”
  宋子豪仿佛才发现身後有其他人似的,缓缓转过身,一边拽著嘉文走到程浩面前,一边摘下墨镜。
  宋、程两人一对眼,均愣了一下。
  “九纹龙……程浩……”
  “宋子豪……”
  两人同时开口。
  宋子豪混的洪帮是C城的传统帮派,当年他杀了东山帮的大哥,洪帮趁机兼并了东山帮。而程浩当时混的青龙帮凭借程浩等悍将吃掉了不少小帮派,和洪帮鼎足而立,双分C城的黑道势力。两人没少打过交道。後来程浩坐牢,青龙帮日渐衰落,洪帮才成为C城的龙头老大。
  宋子豪彬彬有礼地对程浩说:“你出狱之後一直没有消息,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。”他搂住嘉文的腰又说:“这是我儿子。和我闹别扭玩离家出走,谢谢你这些天对他的照顾。”
  程浩的眼风扫过嘉文,“他是你儿子?”
  “小孩子不懂事,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  “他挺好的。嘉文,快跟你爸爸回去,别任性。”
  嘉文咬著牙,倔强如故,重复著:“我不回去……”
  宋子豪把他的一只手反剪在背後,弯腰把他扛到肩上,像抗个麻袋似的。
  嘉文羞愧欲死,连耳朵根都红了。他不敢挣扎,因为挣扎起来会更难看。
  阿敏和程浩眼睁睁看宋子豪把嘉文塞进汽车,绝尘而去。
  “嘉文的爸爸是社团的人?”阿敏问。
  “嗯。宋子豪,洪帮的杀人王,以後可能会接替洪帮老大。没想到啊。”凭程浩对宋子豪的记忆,很难把他同“爸爸”这个形象联系起来。
  回到宋子豪早先在K城买下的别墅,嘉文仍被扛上楼,扛进卧室。
  嘉文的身体刚接触到床,他就腾地跳起来。
  宋子豪把他推倒,按住他的肩膀说:“你闹什麽?”
  嘉文愤愤地说:“你放开我!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!”
  宋子豪居高临下地望著,眼里渐渐升起沸腾的火焰,“为什麽?”他压抑著怒气问。
  “你干嘛要杀徐启明?”嘉文双目赤红,愤怒地质问。
  “就凭他对你做的事,够我杀他几百次!”宋子豪冷哼道。
  嘉文咬了咬嘴唇,又扬起头,不甘示弱地说:“他对我做什麽了?就是……就是跟我好……”
  宋子豪脸色大变,怒道:“够了!”
  嘉文见他变了脸色,心底升起一种冷冷的快意。如果不能爱他,能让他痛也不错。
  “那晚上的事是我要他做的,是我!我是同性恋,我喜欢男人,让你丢脸了?不是你想要的完美的儿子吗?我就是这样的!”
  宋子豪双拳捏得泛白,隐忍的怒气扭曲了他俊挺的五官,“够了,小文!”
  嘉文不肯停下,口不择言地继续指责:“徐启明好歹跟你了好几年,和我也算青梅竹马。你竟然忍心杀他,你是个魔鬼!”
  “你给我住口!”宋子豪心中怨怒欲狂,一身肃杀之气笼罩了整个房间。他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砸在地上,因为用力过猛,随玻璃飞溅起来,有一块溅到嘉文脸上,擦出一道血痕。
  嘉文被他的骤然爆发震得呆住了。还没醒过神,左手腕一凉,被拷上了手铐。
  嘉文惊叫道:“你干什麽?”
  宋子豪把手铐拷在床头,冷笑著说:“我不会让你再跑了。”
  嘉文气到不行,徒劳地挣动手腕,颤抖著声音道:“你这个魔鬼!”
  宋子豪用力捏住他的下巴,强行扭过他的脸,眸中寒锋轻闪,脸上带著冷酷地笑意:“小文,你记住,任何人都可以说我是魔鬼,就是你不能!”
  嘉文的怒意、委屈、倔强全被他这句话冻结了。他无力地垂下眼帘。是啊,这个男人,是伤他最深的人,也是对他最好的人。十一年的羁绊早已把他们牢牢捆在一起。即使他下地狱,自己也是要陪著的。
  宋子豪离开後,大力走进屋,悄悄坐在嘉文身旁──宋子豪知道他和嘉文亲近,这次特意带他来K城。
  嘉文眨著眼,忍住眼泪叫了一声:“大力叔。”
  大力摩挲著他被手铐磨破皮的地方,心疼道:“别乱动,会疼的。”
  嘉文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哭起来,“他要结婚,不要我了。我和徐启明在一起,他又把人家弄死。我过自己生活,他还是不准!他为什麽那麽霸道那麽狠心?”
  大力笨拙地拍著他的背,呐呐地说:“阿豪喜欢你。他喜欢你的。”
  “他喜欢我还结婚?”嘉文抬起头,气鼓鼓地说。
  大力抓著头发费力地想了一会儿,回答:“男人都要结婚的。”
  “刀叔为了你就没结婚。”嘉文不甘心地反驳。
  大力的眼光黯了黯,闷闷地说:“我是累赘。”
  嘉文躺回他怀里,流著泪说:“我也是累赘。”
  大力抱紧他安慰道:“你不是的,阿豪喜欢你。”
  嘉文在大力怀里哭著睡著了。
  睡梦中手铐被解开了,有人给他的手腕轻柔地擦药。
  他睁开眼,对上宋子豪深澈如黑晶的眼。那眸光太温柔,太忧伤,竟让他的心狠狠抖了一下。
  宋子豪给他脸上的伤口上完药,仔细端详了一下,“伤口浅,不会留下疤。”
  嘉文赌气地说:“反正已经有疤了,再留一个也无所谓。”
  宋子豪板起面孔说:“你非要这样气我吗?”
  他的声音沙哑生涩,充满空落无边的寂寞,让嘉文生出凄凉之感。眼泪一滴滴涌出眼眶,不听使唤地往下掉。
  宋子豪把他抱到怀里,替他擦拭眼泪,叹息道:“我打你是我不对。可是你……为了徐启明和我这样闹,你到底是有多喜欢他!”最後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。
  嘉文咬著唇,无声地抽泣。他想说我不是喜欢他,可是胸中的一口气到底让他没说出口。
  宋子豪像大力那样轻拍他的脊背,不过他做得熟稔。这是一个被他做过不知多少次的动作。
  “你别闹了。爸爸真的很累。”
  嘉文这才注意到数月不见的男人,居然消瘦了许多,漂亮的眼睛布满血丝,深邃的五官笼罩著阴郁之色。确实疲态尽露。
  他心中闷痛,手指忍不住抓紧宋子豪的衣襟。
  在这个人面前,总是会被无边无际的惆怅缠绕,明明是在身边的人,却觉得像影子一样抓不住,下一刻便要消失一般。
  宋子豪抚摸著他的右手腕,上面有一道伤痕,因为年月久了,变成白色。
  “你小时候那麽困难危险都要粘著我,但是现在却想离开我。因为长大了,所以不需要爸爸了吗?”
  “是你不要我了。”
  “我说过,即使结婚,也不会改变什麽,你为什麽不相信我?”
  宋子豪握著他的手伸到自己的小腹上。那里横著一道粗长狰狞的伤疤。嘉文像被针刺到一样,想要缩回手,但宋子豪把他的手按在伤疤上,不让他动。
  “你还记得我们身上的伤是怎麽来的?过去的事,你都忘了吗?”
  嘉文闭上眼睛。过去的事麽……怎麽可能忘记?




最近的距离最远的爱(十六)逃亡

  宋子豪在反复的练习中渡过了一个月,总算得到洪峰的通知──王老大要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,这种时候他不可能带太多人,要宋子豪抓紧时机行动。
  洪峰为宋子豪提供他需要的枪和车,两者均是安全的,查不到洪帮的头上。行动的当天,如计划,皮蛋开车──顾青山早带皮蛋勘察过附近的地形,拟定了最安全的逃脱路线。
  当天,两人在典礼前一个小时到,车停在学校斜对面的巷子里。宋子豪穿一身半旧的灰色运动服,带一顶灰色的棒球帽,很平庸,不显眼。
  枪别在腰上。冷冰冰的。
  两人安静地在车上抽烟。随著时间流逝,皮蛋越来越紧张,拿烟的手抖起来,甚至点烟的时候打火机掉到地上。
  皮蛋低骂了一声:“我操!”
  宋子豪瞟他一眼,开口问:“小文安排好了吗?”昨晚给小孩吃了一点镇静的药,估计现在还没醒。不过,他仍然不放心。
  “大力和小飞刀在看著他。”皮蛋终於点上烟,“他们不来送你了。”
  宋子豪拍拍皮蛋的肩膀,明了地一笑。他的笑容仿佛具有安定的魔力,皮蛋稍微平静了一点。
  他侧眼打量身边的好友。男人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,但是浑身上下散发出肃杀之气,宛如出鞘的刀剑,凛冽而危险。
  皮蛋舒了一口气。宋子豪是冷漠的,他的冷漠里有一种宁定、举重若轻的无畏之态。正是这种气势,让他们每每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会向他靠拢,向他寻求依靠。并非他坚不可摧,而是他能给人以勇气。这就是所谓领导者的素质吧,皮蛋想。
  “来了。”宋子豪低声说。
  他丢掉手中的烟,迅速下车。
  他把帽檐压到眉毛上,视线笔直地锁在走下轿车的男人身上。男人略显臃肿的身体迎面而来。
  宋子豪的手揣在怀里,握著枪托。他的手心里沁出汗,全身的神经紧紧地绷起,热血冲上脑门,周遭的声音消失了,一片静寂。他的每一块肌肉蓄满力量等待攻击,每一个细胞充满对杀戮的向往,好像一只野兽,悄悄亮出利爪和獠牙,随时准备将猎物撕个粉碎。
  前面的人群分开一条缝隙,王老大的头毫无遮挡地露出来。
  宋子豪抽出枪,瞄准,扣动扳机。子弹破空而出,带起微小的气流变化,穿过王老大眼睛和耳朵之间的地方,从另一边迸了出来,炸出了一大团血,血和头骨碎片四处飞溅,溅满了呆若木鸡的保镖和行人的衣服。
  宋子豪本能地认为一颗子弹已经足够了。他觉得自己清楚地看到王老大眼睛里的生命之光熄灭了。看得清清楚楚,就像看到一根蜡烛熄灭了那样。
  人群发出骇人的尖叫。
  人们不知发生了什麽事,推推攮攮,乱做一团。宋子豪并不惊慌,飞快地把枪揣进怀里。他带著一点笑意转过身,动作简直可以称得上优雅。然後快步穿过人群,走到停车的地方。
  上车前,他把裹著防止辨认指纹的特殊胶布的枪丢进垃圾桶。
  皮蛋发动起车,车子如发疯的老鼠一般飞窜上大路。
  宋子豪在车上换上他常穿的黑衣。运动服也被丢到路边。
  “死了吗?”直到进入安全范围,皮蛋才开口问。
  “死了。我打爆了他的头。”
  皮蛋吹了声口哨,“干得好!阿豪!”
  汽车在路上飞奔,四十分锺後来到码头。
  按惯例,做了这种事,不管是否留下线索,当事人均要跑路避风头。洪峰已经安排宋子豪搭乘走私船去F市。
  顾青山、小飞刀和大力早等在码头。见到两人平安抵达,悬著的心终於落下。
  小飞刀没等宋子豪开口便忙著解释:“小文醒过来没见著你,哭得不行,我们劝不住。後来吴莉来了,把他带出去玩了。”
  宋子豪点点头,接过顾青山递给他的包裹。这是他跑路的第一笔钱。洪峰承诺过,跑路期间每年给他一些钱。
  所有人都知道宋子豪这次离开,不知什麽时候才会回来,而且跑路期间没有洪峰允许他们是不能联系的。
  几个兄弟从没分开这样的长时间,心中明明有很多话,却一句说不出来。
  宋子豪和他们挨个拥抱,互道珍重,然後正式开始逃亡。
  他站在船舱里,眼望并肩打拼的兄弟们越来越远,心里空荡荡的。刚才杀人的兴奋被某种迷茫情绪取代。
  後路已断,前途无著。
  他在狭小的船舱躺下,呆望著舱顶。
  忽然,船老大在舱外叫道:“怎麽搞的,哪来的小孩?”
  “放开我!我要找我爸爸!”一个奶气的小声音嚷嚷。
  “呸!小屁孩,找什麽爸爸!捣乱是吧?信不信我把你丢到海里喂鱼!”船老大气急败坏地骂道。
  “坏蛋,大坏蛋!我叫爸爸揍你!”
  “哎,够嚣张啊!”
  然後传来小孩的哭叫声。
  宋子豪唰地从床上坐起来,一个箭步蹿出船舱,奔到甲板上。
  船老大正提溜著嘉文,打他的屁股。小孩手脚使劲扑腾,脸叫得通红。
  宋子豪上前,把嘉文抢抱到怀里。
  小孩抱住立刻他的脖子,委屈地告状:“爸爸爸爸,坏蛋打我!”
  船老大不可置信地说:“他是你儿子?”
  宋子豪抱歉地说:“不好意思,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  “跑路还带儿子?”船老大觉得他简直疯了。
  “我也不知道他会跟来,等上了岸我想办法送他回去。”
  “我说呢,哪有跑路拖个娃娃的。”
  宋子豪给船老大塞了些钱,抱著嘉文进了船舱。
  可能是刚才藏在船上的犄角旮旯里,嘉文蹭了一身一脸的灰,和眼泪混在一起,变成花脸。身上的海军衫也灰扑扑的,还粘著蜘蛛网。
  宋子豪又惊异又心疼,擦著他的小脸蛋问:“你怎麽跟来的?”
  嘉文抽著气回答:“嗯、嗯……干妈……是干妈带我来的。”
  原来今天他醒来时,无意中听到大力和小飞刀的谈话,他不明白什麽是跑路,只是凭本能知道爸爸走了,所以哭闹著要找宋子豪。碰巧吴莉来看他,听了他的话便把带出来,然後悄悄跟著小飞刀他们来到码头。她告诉小孩要找爸爸就得躲到船上,等船开了再出来。嘉文就趁船员忙著搬货的时候偷跑上船。
  嘉文颠三倒四地说完上船经过後,紧紧抱住宋子豪的脖子恳求说:“爸爸不要把我送回去。我要和你在一起。”
  宋子豪叹息说:“不行啊,爸爸带著你不方便。”
  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。一边哭,一边又蹬又捶,“我不要回去!我不要回去……”
  宋子豪摇著他的小身体,大声说:“小文,听话,你跟著爸爸不安全。”
  嘉文只是不依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我不要听话!呜呜……你是坏爸爸,你不要我了!呜呜……我不要听你的话……”
  小孩一个劲儿哇哇地哭,声音之大,舱顶都震起来。
  船老大在外面敲门说:“是不是饿了?怎麽哭成这样?别让人以为我拐卖儿童,把海警招来。”
  宋子豪听小孩嗓子哭哑了,要喘不上气来的样子,也心疼得不行,只好说:“好好,我不送你回去!”
  嘉文止住哭声,用手抹著眼泪道:“呜呜……你骗人……”
  宋子豪柔声说:“爸爸不骗你。”
  嘉文抽噎著指责:“你不要我了!”
  宋子豪亲亲他的脸颊说:“没有,爸爸没有不要小文。我是怕小文吃苦。”
  嘉文溜著哭肿的眼睛凝视他,仍然有些怀疑。
  宋子豪见他的眼睛又红又肿,蓬头垢面,眼中充满惶恐、恐惧和不信任,一颗心顿时被搓揉得酸疼难耐。把他柔软的身体紧贴在胸口,好不容易聚集起的理智溃散崩塌。
  嘉文趴在他肩头嘟噜:“我不怕吃苦!我要和爸爸在一起!”
  宋子豪感到有泪沾到皮肤上,只一滴而已。他并不去抹拭,就由那滴泪在颈间爬跃。他觉得那滴泪极珍贵,好像自己的眼睛。
  他不知道吴莉为什麽把嘉文送到自己身边。他从来不费心去猜测女人的心思。重要的是,嘉文来了!陪著自己踏上了逃亡之路。於是他的肩上多了一份切实的责任。空虚迷惘一扫而空。
  他搂著怀里的孩子,既无奈又满足地轻声道:“好吧,要苦一起苦,要死一起死。”




最近的距离最远的爱(十七)乡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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