孽婴
第一章:男秘书(一)
  今年天气特别好,让所有人的心情也跟着爽朗。李星觉得自己像个女人,打开衣柜半天,仍挑不上认为合适的衣装。最后决定,杏红色衬衫配黑色西裤最大方得体。敲定这一方案时,时针已正正指向八点。他顾得穿衣顾不上吃早餐,叫了辆计程车匆匆忙忙上班去了。
  在政府部门上班的人就是不同。李星挺直胸膛时,背脊与地面夹角超过九十度。整齐合身的衣装,令他第一天上班,就收到同事们灿烂的笑容。
  他来到局长办公室门外,瞅见旁边有个洗手间,不由得进去对着镜子再束一束领带,理一理衣领,一切称心如意后,自信十足地在办公室虚掩的门板上敲了三下。
  “进来!”
  李星带着一脸阳光走进去:“靳局长,我来上班了。”
  靳局长是个讲究衣着的女人,五十四岁的脸上仍驻有二十几岁的青春活力,虽然再过几个月她就退休了,但有谁看得出她的真实年龄!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套装,画了淡淡的眉线,涂了浅浅的唇色,两颊再挂上一副礼贤下士的笑容,李星不仅眼前一亮,心头也一亮。以前听说领导上班都是姗姗来迟的,靳局长这么守时,给李星留下极好的第一印象。
  “随便坐吧,千万别拘谨。我刚好要打个电话,一会儿再给你讲讲这里的工作流程。”靳局长招呼李星坐下,转到电话那边忙开了。
  李星趁机瞧瞧周围的环境。办公室里摆放了不少盆栽,墙上不乏字画,在这儿坐久了,不免身上也沾上一点书卷气。他反复端详着那幅写有“静以修身,俭以养德”八个大字的中堂,总觉得字写得很怪,笔画歪歪扭扭,像十几条虫在乱爬,落款人的名字也不曾见过。李星学过书法,有一定功底,在大学时通过学校文艺部接触过省书协一些名家,对于他们即使不认得样子,最起码听过名字。他忍不住走过去仔细看清落款处,那字体不像章草也不像今草,又有点钟鼎文的味道,可就是看不出写什么。恍惚间,李星眼前只剩黑白二色,一张血盆大口正对着自己,悍然吞噬而来。他往后急退几步,甩甩头定睛再看,字还是字,墙还是墙!
  “看什么这么入神了?”靳局长的脸不知何时突然凑过来。
  “呃——这幅字写得真好,是谁写的?”李星努力掩饰脸上的战战兢兢。
  “是一位不出名的书法高手。”靳局长淡淡说道。
  “哦。”李星低声应了一句,暗为刚才的失仪而羞惭。
  很快,靳局长回复先前的亲切笑容,和李星一道坐在长沙发上:“小李,你是我的秘书,今天又是第一天上班,我得给你详细讲讲这里的工作流程。我们局里每周的工作都很有规律。比如逢星期一九点到十一点是局长例会,事前你要将这一周的工作周程放到卫生局的主页上,还要将我的发言稿给每位副局长、正副书记、各行政办公室主任准备一份。除了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下午是局长接待上访民众的时间,一般没有事情安排。接待日那天,你要替我将上访的人先送到接待室休息,上访的文书材料要复印两份备案。逢星期二是局领导到辖下机关部门视导的时间……”
  李星认真地听着,虽然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,但深知这个秘书不容易当。
  靳局长耐心地将基本的工作流程讲了一遍,又拍拍李星肩膀:“你是张书记介绍来的,我也看过你的简历,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。虽然你只会当我几个月的秘书,但是相信我们一定能合作愉快。以后我也会向下一任局长推荐你!出了门左手边是你的办公室,所有办公设备已经给你配齐。你可以出去干活了。”
  李星心里暖烘烘的,庆幸自己参加工作的第一天,就遇上了伯乐。
  第一章:男秘书(二)
  “这些年,我重复做着一个恐怖的梦。你们知道学校图书馆一楼有条长长的过道吗?”
  “知道!”
  “知道!”
  ……
  “知道那条过道通往哪里吗?”
  “这个……”
  “我记起来了,很长很长的,差不多一百米,过道天花板上的灯全坏掉,弄得大白天也怪阴森的。印象中那条过道是通向住校教师的单身宿舍吧。”
  “对啊,对啊。我也走过一回。”
  “那么,你们是哪个时间走过的?”
  “唔……中午吃完饭吧。”
  “我刚好有天上午没课,到图书馆借书,看见有条没走过的路,试着走过一遭,真是通向单身宿舍的。”
  “哼哼,你们都是白天走的,当然是那样。”
  “哇呀,你不是说那里……有些不干净的……东西吧?”
  “告诉你们,如果你们在太阳下山后从那儿经过,情况就大不相同了,绝对不是单身宿舍。”
  “妈呀,我耳毛都竖起了!”
  “太刺激了,别理小薇那胆小鬼。快说,快说,太阳下山了又怎样?”
  “说实话,我也没完全走过一遭!”
  “切——”
  “慢着,慢着!听我说完好不好?白天的时候,我从走道入口往尽头望,可以见到远处有一圈白光,可那天傍晚,我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洞。当时很好奇,正正往里走了一大段,谁知道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,心里发毛了,急急忙忙往回走,居然走了五六分钟才回到入口处。自那天起,我就经常梦见出口处的地方。”
  “怎么啦,怎么啦?快点说呀!”
  “哇呀,求求你别说了,看在咱们女孩子份上别说下去了,再说今晚睡不了觉!”
  “哎,叫你男朋友陪你睡不就行了呗!”
  “喂,喂,喂,你们几个别老是打岔子!究竟讲还是不讲?”
  “讲!”
  “别讲!”
  “讲!”
  “讲!”
  “好啦好啦,少数服从多数!咳,咳……原来,那条走道在太阳下山后走,会觉得比平时长很多,要走好久才来到一个透着微光的出口。呜——阴风阵阵,阴寒到人骨头里去,几百张溪钱向我脸边拍打过来,我好不容易拨开,看清眼前的路。天和地全是灰白,没有半点颜色,树木都枯死了,残骸裸露在外,仿佛风再吹得狠一点,就变成纷纷扬扬的白尘。再往开阔处望,是数之不尽的坟头,溪钱就在那里漫天飞舞着,多得快要将天空封蔽住。我想回头走,居然走道的入口不见了,图书馆亦消失得无影无踪,整个世界除了我一个人,就是枯树、死草、溪钱和坟头。我正被它们重重包围。最可怕的是,每一座坟上都没有写死者的名字,但他们都死于同一天——1970年8月2日,那一天是农历庚戌年七月初一,阴年阴月阴日,死亡时间是子时。”
  “呜哇……”
  “先别呱呱叫,更恐怖的还在后头呢!你们记不记得图书馆旁边那栋两层的小洋楼叫什么名字?”
  “好……好像有点印象,但你这么说我又记不起叫什么名儿。”
  “那栋楼叫‘奉灵楼’。知道‘奉灵楼’是什么地方吧?”
  “是……是啊,真是叫‘奉灵楼’,怎么当时没想到这个?我……我还经常晚自修后到那里拍拖,岂不是……”
  “喀嚓——”
  “哇——鬼啊!”
  四周漆黑一片,几秒钟后响起尖刻的狞笑声。
  “大哥大姐行行好,放过我们吧,我们下次不敢在背后说你们了,真的,绝对没有下次!”
  “喀嚓——”四周又恢复光明。
  刚才,五个大学同学,三男两女,到其中一个人家里叙旧,闲着无聊,说起读大学时的灵异遭遇。郁志东一张嘴说得个个毛发倒竖,气都不敢哈一口。正值气氛最紧张的时候,客厅的灯全部灭了。重新亮起时,他们看见同样是旧同学的李星一只胳膊傍在墙边怪笑着。
  第一章:男秘书(三)
  郁志东带头上前“暴扁”李星:“叫你耍我!叫你耍我!”刚才黑暗中叫得最哀恸的是他!
  黄勇和温景航两个哥儿们也不甘示弱,呵斥着前来“助纣为虐”。周小薇和郭欣颖到底是女孩子,打人的事不沾边,只在一旁呐喊助威。
  李星被人扁得正酣,却还捂住肚子大笑:“郁志东你这闷驴,学人说鬼故事,居然自己吓着自己。”原来笑可以解除身上任何痛苦。
  一会儿,郁志东三个打累了,坐在沙发上一边喘气一边嚷着:“不玩了,不玩了,今天暂且放过你这小样。”
  李星洋洋得意,学周润发摊开两手,把鬓角的头发往后推了推,朝周小薇和郭欣颖翘起嘴:“以后别听他们胡扯。世界上哪来那么多鬼?”
  两个女孩子刚才也真吓坏了,此刻最紧要的事,莫过于对着镜子补补妆。
  李星好不识趣,一屁股坐到她们旁边:“知道‘奉灵楼’是啥东西么?”
  两个女孩的条件反射十分厉害,两边肩头往上一冲,然后心有余悸地摇摇头。
  李星狡黠一笑:“你们别自作聪明,把‘奉灵楼’想成是供奉死人灵骨的地方。告诉你们,‘奉灵楼’是为了纪念一个爱国华侨兼教育家廖奉灵女士而命名的。你们读书少,孤陋寡闻,人家曾经是市教育局局长呢!”
  周小薇鼻子一阵热:“好哇,郁志东,敢瞎编鬼话吓唬本小姐!”
  郭欣颖和她一哼一哈,仿佛又有一桩暴扁事件即将发生。
  李星作壁上观,除了笑,心里也在思着:鬼只会出现在做了亏心事的人面前!
  这天晚上,六个好同学叫了一桌美味佳肴,开怀畅谈各自工作中的趣事。听见人家趣事一箩一筐的,李星觉得纳闷。当局长秘书,收入确实不菲,但干的活挺刻板的。也许是自己初出茅庐,做事难免拈手拈脚,谨慎得怕出一毛一发的差错,又毕竟是政府部门,否则早学人家那样,天天偷闲在办公室里打打CS或上上A网,或者DOWN足八个小时BT。
  就这样,李星自始至终在当听众。
  郁志东看来死性不改,酒多喝几口,又把话题扯到鬼那儿去:“喂,你们有没听说,今年是鬼年,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人今年会有那个倒霉事儿。”
  大家的汗毛和耳朵一下子竖起,目光全集中到郁志东身上。
  黄勇胆子比其他人大,可也只敢小声发问:“郁志东,什么叫阴年?”
  郁志东的神情在向其他人表明——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:“那待老子给大家上上课吧。咱们农历用十个天干是十二个地支来表示年份。其中甲、丙、戊、庚、壬是阳干,乙、丁、己、辛、癸是阴干;子、寅、辰、午、申、戌是阳支,丑、卯、巳、未、酉、亥是阴支。如果那个年份是阴干和阴支的组合,就是阴年。”
  “那阴月阴日阴时又是什么?”黄勇穷追不舍。
  周小薇立即打断道:“讨厌,你们俩怎么老爱拿这个事唱双簧?”
  黄勇不服气:“怕的话躲到一边去。”
  两个女孩心里既害怕又好奇,始终不想离开。
  郁志东有点不耐烦:“从现在起,胆汁少的捂住耳朵坐远点。别妨碍老子雅兴!”
  他这么一吼,反而更没人愿意离开。
  第一章:男秘书(四)
  人家在嚷嚷,李星暗自思忖:自己也是阴年出生的人。
  郁志东清了清嗓门,哪知声音显得更加吵哑和低沉:“其实——所谓的阴月,就是指一年当中的双数月,即二、四、六、八等月份,遇到闰月就依次向后挪一个月。”
  周小薇惊叫起来:“死了,我是阴年阴月出生的。”
  郭欣颖连忙追问:“那阴日和阴时又怎么个算法?”
  郁志东向各人招了招手,示意叫大家往中间靠拢:“这个事要小声点说,免得让那个东东听到。因为嘛,一年中每一天都可以用天干和地支的组合来命名,如果某一天的干支同是阴的,那天就是阴日,比如乙丑日、癸亥日就是阴日。一天十二个时辰,子、寅、辰、午、申、戌是阳时,丑、卯、巳、未、酉、亥是阴时。要是一个人出生的年、月、日、时全是阴的,就叫‘八字全阴’,这种人阴气特重,鬼最喜欢打他们主意。而且每逢阴年阴月阴日阴时,他们睁着眼的话,经常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。”他越说越过瘾,尤其因为看见其他人身体在怵然抖动。
  “那是不是说,不是八字全阴的人,见鬼的机会会少一些?”周小薇小心地问。
  “那当然会少一些。此外,身上如果有佩带饰物的,见鬼不见鬼,机率也会有所影响。所以你经常看见一些人身上穿这个戴那个的,为的就是辟邪。”郁志东说着,手脚跟着作比划。
  “哦,还好,我不是八字全阴。”周小薇长舒一口气,“我出生的时候,襁褓里揣着一张红纸,上面写着八个奇怪的字。现在我终于明白了,那八个字就是我出生的年、月、日、时的干支。依你这么说,我出生的日子和时辰都是阳的。”
  黄勇、温景航和郭欣颖紧张极了,争相追问怎样才知道自己出生那天是阴日还是阳日。郁志东要他们依次报上出生日期,然后像茅山术士那样拈弄手指,口中念念有词算着,一会儿分别告诉他们结果。他们三个虽然出生月份都是阴月,但要么出生在阳日,要么出生在阳时,总之没有谁是八字全阴的。
  然而李星的心却在暗暗颤抖——他刚好就是“八字全阴”的人!尽管他不相信鬼事,可从郁志东的描述可知,出现八字全阴的机率很小,一时间也顿觉自己太与众不同了。
  “李星,你呢?怎不说话了?你不会是八字全阴吧?”郭欣颖叫醒沉思中的李星。
  “呃……怎么会呢?我本来就出生在阳月。”李星也不知何来的外力,迫使自己要撒这个谎。要知道,他一向很少撒谎。现在他回想起上班第一天,在靳局长办公室里出现的幻觉,说不准真与郁志东所说的事扯上干系。
  这天晚上的聚会,李星一直沉默寡言。
  根据安排,即将到来的星期一,局里一正四副五个局长以及正书记,一齐去离城两百多公里的飞龙山庄开会,为期前后三天,局里只留副局长和副书记两个“看门口”。李星是局长秘书,自然也得跟着去。
  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会议,原来不过是局领导自行安排的一次度假活动。早在出发前几天,他无意中听到赵局长和严局长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,说那里的度假设施有多么多么地好,服务有多么多么地周到。李星是SINGLE一族,对那个事不可能没有憧憬,满心欢喜地在出发前买了一盒最贵的避孕套。慨叹自己顶头上司是女的,否则准能“同流合污”,“行动”起来亦“互不干涉”!
  第一章:男秘书(五)
  哪知事不由人,中午十一点五十分,大家都快下班时,合兴卫生院的孙院长手执上访信在办公大楼外嚷着要见靳局长。原来他在卫生局门口守了整整一个上午,扬言见不了靳局长绝不离开。门卫听惯这种话,认定他是那种搞事的无赖,搪塞他一个藉口说靳局长外出了。他死活不信,立在门口不走,好像他当了门卫。
  李星要给审计科送一份文件,经过时见到这一幕。李星不明就里,还径自走来问门卫:靳局长的专车备好没有。孙院长眼中流星一闪,疾步冲了进来。门卫拦他不住。
  孙院长飞奔来到单车棚,脸上狂喜:“谁说靳局长不在?你们都在骗我!”
  这孙院长来头不小,对靳局长了如指掌。靳局长在卫生系统内有着不俗的口碑,身为局长,除非外出公干,否则从不私用专车。就连她每天上班,宁可花四十分钟骑自行车,也决不坐专车。她高尚的领导作风甚得部下敬重。认识她的人,同时也一定认得她那辆只有五成新的24寸凤凰牌自行车。这天,单车棚里就停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。
  门卫哑然,过了一会儿又给孙院长泼上一瓢冷水:“靳局长今天没空接见你,你把信留下,我给你送到她手上。”
  孙院长并不打会,转而铆上李星:“哎?你不就是靳局长的秘书么?”
  李星愣住:上个星期在各卫生部门消防工作会议上好像见过这个人,看来想回答他“不是”也不行了。
  “孙院长您好,靳局长她今天真的有急事,待会儿就要外出,您的事能否过两天再办?”
  孙院长立即握住李星的手,嘴里吐出几百个“刻不容缓”的理由,态度恳切得不能再恳切。李星被人握住手不放,感觉怪得难受,浑然间眼前的人变成毛主席,而自己则是掏粪工人时传祥。粪掏完了,自己的心也被掏了。
  “那……既然这样,我替你给个电话她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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