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星暗自庆幸屋里光线晦暗,否则四婆的样子必定更吓人。
  此时,四婆的眼珠突然动了,寒粟的目光直直射向李星。李星差点坐不稳,头立即低下回避。
  郁志东见冷场了,便开口拉话:“四婆,这几年我妈妈生病了,天天卧床不起,所以没和她一起来看您,真有点过意不去。您老人家可多多见谅。”
  四婆仍是沉吟半晌才道:“你妈妈来不了,怎么你也不来?”
  郁志东霎时哑了,支支吾吾一阵,终于翻出借口来:“这几年我正好读大学,要寄宿的,学校纪律很严,不许随便离开。”
  四婆听了默不做声。屋里一片沉寂,就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,然而三个人似乎只有两种呼吸的节奏,太不寻常了。郁志东和李星的心都跳得很快,或是害怕或是心虚,两个心跳的节奏足以令屋内气氛变得紧张局促,纷乱如麻。
  郁志东再找不到搭讪的话题,干脆开门见山:“四婆呀,其实我们这次来找您,是想向您问点事?”
  四婆徐徐抬起一根指头,猛然指向李星:“他?”
  郁志东语带颤抖:“是……是他。他是我的好朋友,最近时运不怎的,遇到些邪门事,想请您指点一下迷津,或者给些趋吉避凶的点子。”
  四婆的脸一动不动,可李星竟感觉她在打量自己。
  “把左手手掌摊开,摆到桌面上来。”四婆沉声说道。
  李星犹豫了一下,才敢把手放上。
  四婆将小拳置于李星掌心,然后轻轻地摸着、揉着。她的拳头冷得像冰,李星很不是滋味:像一块未解冻的猪腰子在半淌半滑着,上面残留的血水把自己的手弄得湿漉漉的。
  第二章:阴阳眼(三)
  这一摸一揉,差不多持续了半个小时。李星惦记着郁志东的话:不要在四婆面前乱说话。所以,他不时朝郁志东弄眼色求救。
  郁志东也等急了,小心地问:“四婆,我这朋友咋了?”
  四婆停下手,慢慢移回身边。似乎她刚刚睡着了,经郁志东这一问才醒过来。
  “你的生——辰——八——字——”
  李星暗想:怪不得郁志东说这四婆脾气稀奇古怪,果然,连问人的话都头不搭尾。
  “辛酉年二月廿九日亥时。”
  四婆嘴角微微挑动,喃喃自语:“辛酉甲寅三十兔,正三四六猴与猪……”
  李星转脸去看郁志东,郁志东却竖起一根指头,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。
  过了一会儿,四婆冷冷道:“辛酉年卯月辛亥日亥时,八字全阴。”
  李星急问:“四婆,是不是八字全阴的人特别容易撞邪?”
  四婆面露鄙夷之色:“这是什么话?八字全阴的人多着呢,但你是最特殊的一个。”
  李星的心开始僵硬了:“四婆,您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
  郁志东也十分紧张,搭嘴说道:“是啊是啊,他最近真的撞邪了。”
  四婆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,依稀可见她在微微摇头。
  这答案一刻不弄清楚,李星怎也放不下心,舒展不了拧紧的眉头。
  “四婆,您就行行好,帮帮我这朋友吧!”郁志东一把握住四婆的手,却没想到她的手冷得像冰,赶紧缩了回去。
  四婆合上眼睑——这是她眼睛第二次有动作:“年轻人,本来八字全阴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可你很不凑巧,一切与‘阴’有关的东西,你都搭上了。你在哪个医院出生?”
  四婆这一问显然多余,郁志东说她能知过去未来,当然一早知道答案,可李星仍旧回答她:“我在广宏医院出生。”
  四婆的头微微一点:“那个医院的所在地,清朝时是法场,解放前是日本人秘密杀害中国俘虏的地方。那儿集中了成千上万的冤魂,解放后一直荒废多年。六九年建成这所医院,此后频频发生医疗事故,但都被政府出面掩盖了。九二年,这医院迁到郊区,原址建了一栋七层高的楼房,一楼是店铺,其余六层是仓库。自此以后不是火灾就是有人跳楼。现在店铺和仓库没人敢去租,空置了养老鼠。”
  广宏医院离李星住处很远,平时少去那头,但对于四婆所说的邪门事却略有所闻,那里的店铺就算开门做生意也是门可罗雀。
  “广宏医院阴气极重,你偏偏出生在那儿。你出生那天,产房死了三个婴儿,全是医疗事故,那三个婴儿死得冤枉,冤屈难解,至今仍未投胎做人。”
  李星和郁志东即时打了个寒颤,手臂爬满鸡皮疙瘩。一般人死了,十八年就会投抬,很难想象二十几年仍做着孤魂野鬼,这怨气到底有多深!
  “广宏医院产房的医疗事故多不胜数,能在那里出生的婴儿,都是死婴冤魂极其仇视的对象。如果它们想借助活人到阳间复仇,那么像你这类在广宏医院出生的婴儿便是最佳选择。”
  李星几乎昏过去。照这么说,自己能在广宏医院成功降临人世,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!但四婆的解释确实与那天在合兴卫生院见到的恐怖场面不谋而合。
  “我早说过,八字全阴的人会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。”郁志东本来是发个感叹,可一说完就觉得自己在幸灾乐祸。
  “不,看到阴人的人,不一定都是八字全阴的人,但绝对是阴气极重的人,比如天生有阴阳眼的人,或者快要死的人。他就是天生的阴阳眼!”四婆铁青着脸,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十二分的阴冷,指着李星时,又教李星身子抖了抖。
  “阴阳眼?”李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怎么以前我没有任何感觉?”
  四婆眼睛倏地睁开:“因为不是时候!就算有阴阳眼的人,也不是一辈子都看见阴人。如果他到了一个阴气重的地方,又或者到了阴气重的日子,就会不时见到阴人。”
  李星越听越害怕,精神快要崩溃:“四婆,我什么都不懂,您能不能教我怎样才能不见到那些东西?”
  四婆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微弱:“年轻人,很难,很难的。多做善事,少管闲事,怕且有点转机。”
  第二章:阴阳眼(四)
  如此玄奥的话,李星和郁志东悟不出半个词来。
  “嘭——”门被人大力推开,冲进来六七个民警。仅仅几秒钟光景,李星和郁志东已被反套双臂动弹不得。然后扣上手铐。两人不住争辩,民警粗声道:“有话回派出所再说。走!”
  蓬莱派出所。
  两个不同的房间。
  两个分别把李星和郁志东瞅了又瞅、像在看猴戏的民警同志。
  道理很简单,这两个相貌端正、穿着整齐的年轻人,拥有优雅的谈吐,操着毫无杂音的粤语,怎看也不像入屋盗窃的小贼。
  民警问李星:“年轻人,有事不干,偷偷摸摸跑进老木楼里干什么?”在此之前,这个问题已问了两次。李星长长吐一口气,秉着耐心答道:“我和我的朋友——真的是去找人。”
  民警沉默一阵,企图捕捉李星眼中一丝恍惚。李星眼神坚定得很,民警失败了。
  “那既然摸了门钉(粤方言,意思是串门找不到人),又怎么撞进人家屋里去?”
  “民警同志,那门根本没锁,所以我们顺便进去瞧瞧。主人家就在里头,可能上了年纪,耳朵不好,没听见我们叫门。”
  “我来问你,那家主人是男是女,多大岁数,长什么样儿?”
  李星暗自发笑:你这民警真是糊涂虫。进门抓我时明明看见我和四婆在说话,就也不问一下主人家原委就又抓又锁。可有一点真耐人寻味:四婆就算耳朵不好使,眼睛总没问题吧,怎么也该给我和郁志东说情才是。这四婆真是怪,怪到不能用语言去诠释!
  “主人家是七十来岁的老婆婆,我朋友说她叫‘四婆’,态度很酷,没多少表情,我们和她谈了半个小时,没见她笑过。至于样子,光线昏暗没看清楚,只知道长得有点凶,脸上爬满皱纹。”
  民警听了有点惊愕:“以前你和她认识吗?”
  “我朋友认识她,很小就认识她!”
  “我是问你,不是你朋友?”
  “不认识,从没见过。”
  民警顿时肃然:“真没想到,你穿着光鲜,居然真是窃贼!”
  李星傻了眼:“民警同志,我敢发誓,我绝对不是贼,绝对没有入屋盗窃。”
  “因为我们赶来了,所以你犯罪未遂。”
  “哎呀呀,这,这,我究竟怎么说你才能相信?”
  民警笑了笑,低头做他的笔录。刚才还挺友善的,如今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。任凭李星如何辩解,民警都像没听见似的。
  李星认定自己彻底遭殃,身子软成一团面粉,从椅子靠背一点一点往下滑。
  完了,完了,这事不久后必定在系统里通天,从此好端端的一个铁饭碗没了,没准还要坐几年牢!
  乌云黯然掩盖住李星前途的天空,他就要看着自己陷入不知深浅的泥沼,最后被完全吞噬。
  如果说这尚存或然性的未来令李星跌入沉郁的深渊,那么民警做完笔录后说的那句话,绝对让李星窒息。
  “年轻人,那栋老木楼本来就剩下一户有人住,即是你所说的四婆。但她也在半个月前病逝了,你说你见到她,跟她聊天,显然是在砌词狡辩。我劝你老老实实招认了,按照《治安管理条例》,你入屋盗窃未遂,且认罪态度良好,顶多拘留十五天。你好好考虑一下,别因为一时的糊涂,把自己前途误了。”
  第二章:阴阳眼(五)
  天啊!那只冰冷的手,原来不在这个世界。那两道幽灵般的目光,曾经探射过自己全身……
  李星脑子里浑似倒进一锅米糊,混杂了五六种颜色搅成一团,粘粘滞滞,最后思绪僵然不动。居然和一个阴人说了半个小时的话,他甚至分不清此刻自己是在阳间还是阴间。
  民警的问话仍继续着,李星只听到沉了几个八度、模糊莫辨的话音,时而在左耳“嗡”了一阵,时而又在右耳“嗡”了一阵。问话可能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他始终只有一个表情,没有半句回话。
  处在另一间审讯室的郁志东亦然如是。
  他们迥异的反应,令本已认定他们是窃贼的民警,渐渐改变了想法。
  傍晚时分,李星意外地见到一个人——靳局长。
  他像个孤独的孩子见到了久违的妈妈,激动地迎上来:“靳局长,你要相信我,我……我真的没干那事!”
  靳局长按住他双肩坐下,沉声问:“无缘无故,跑那种地方去干什么?”
  “我……我想找一个人问点事。”
  “是找神婆之流的人吧?”
  李星全身血管紧缩,血气都涌到脸上:“我也是听朋友说,有个叫‘四婆’的人算命很准,所以好奇跟着去了。”
  “好奇?小李,好奇心往往害死人。你这下差点闯祸了!”
  李星听到“差点”二字,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:“靳局长,我有救么?”
  靳局长凑近他耳边低语一阵,他才缓解愁容,呼吸稍稍回复顺畅。
  原来派出所打电话到局里核实李星的存在,事出紧急,值班的职员致电靳局长。靳局长心里打紧李星,马上从家赶到派出所“认人”。有她的面子作担保,派出所的民警也没再留难李星和郁志东,很快放了人。
  李星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,噙着泪向靳局长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!
  靳局长并没过多苛责,语重心长地说:“小李应该积极入党,以后多读些马克思主义的书籍,做个无神论者,别让方家术士的话害了。”
  李星重重地点头。
  与郁志东在派出所门口分袂,李星彳亍于人影萧疏的夜街。毋庸置疑,自己读了十六年书,应该用科学的眼光去看待事物。但在合兴卫生院和四婆家遇到的灵异事件,似乎又难以用科学去解释。如果是幻觉,为何幻觉总凑到最近一段时间发生?他敢保证,秘书的工作不致于产生精神疲劳,导致出现灵异的幻觉。
  李星反复冥想个中因果,却苦无答案,渐渐与靳局长给他的信念疏远了。
  靳局长让李星放两天假好好休息,又给了他一张群雁度假山庄的贵宾优惠卡,叫他尽情放松一下心情。
  李星怎会想到,周小薇一个电话,让他重新陷入极度恐慌之中。
  周小薇的声音已被泪水冲哑,抽噎着告诉李星:郁志东昨天暴毙家中,死因莫名其妙。
  李星全身僵硬,沉重地挂了电话。
  郁家上下哀痛欲绝。郁妈妈说,郁志东喝猪骨汤,竟然被一块小骨头卡住喉咙,倒地挣扎了没几下就咽气了。他才二十四岁,可怜就这样死于非命。周小薇的姐姐是医生,她认为喉咙卡了骨头,也不会几分钟就没命。郁志东的死无法用常理去解释。李星两眼一黑,思绪纷乱间想起四婆和她那句诡异的话:看到阴人的人,不一定都是八字全阴的人,但绝对是阴气极重的人,比如天生有阴阳眼的人,或者快要死的人!
  为什么?为什么这么粗心,没有想到这一点?当时郁志东也看到四婆,说明他也是阴气极重的人。为什么不提醒他要万事小心?
  李星双手抱头,痛苦地流下自责的泪水。
  所谓“阎王要你三更死,谁可留人到五更”。郁志东的猝死,根本已冥冥中注定,谁也改变不了!
  第二章:阴阳眼(六)
  合兴卫生院的新办公大楼被判定为“豆腐渣工程”,其中涉嫌个别干部的腐败行为,引起区政府和市政府的高度重视。区委专门在省委礼堂召开一次会议。李星从中得知,许局长、顾局长和基建办公室的黎主任均被责令停职检查,在指定的时间、地点对调查事项涉及的问题做出解释和说明,即“双规”。本以为接受几句问话就算了,没想到这回动的是真格。坊间消息说,孙局长和顾局长上面都没人“保”他们,死定了。至于黎主任,即便给她烧一炷香也是浪费银元,更不知死进第几层地狱。
  区长号召大家要团结一致,将“反腐”进行到底。李星嘴角挑起一丝微笑,未知褒贬,然后一直默然,及至会议结束。
  为安全起见,合兴卫生院的办公大楼采取无尘爆破的方式拆除。爆破当日围了上千市民观看。爆破在四秒钟内结束,围观的人也在几分钟内散了,唯独有三个人久久没有离去。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带着双腿残疾的儿子伫立在爆破现场外面,似乎大楼被炸掉了,父子俩极为失望。第三个人是李星。产房的位置已堆了厚厚的砖墙残骸,手术台没了,虚掩的门没了,血迹也为厚土所埋没,最好一切可怕的东西都被厚土压在下面,永不见天日!
  路上行人不多,很快地,李星和父子二人目光相投。那位父亲一见李星,马上躲开视线,和儿子回身就走。坐在轮椅上的儿子曾回头看了李星一眼。他,很年轻,最多二十岁,可脸上写满因身体残疾所带来的痛苦。而那父亲,虽然只是匆匆一瞥,可李星觉得他一见如故,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。
  一场涉及局级领导贪污腐败的风波,弄得整个卫生系统沸沸扬扬,将近一个月,这件事才淡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之列。
  李星仍旧在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,新调入的两位局长仅仅在走廊碰过面,又或在传送文件时说过些客套话,其他与工作无关的话没拉过一句,因而他们对这位局长秘书甚之不悦。
  靳局长为新上任的两位局长“接风”,专门组织了一次局中层以上干部的“外出学习”活动,详细事宜由李星负责筹措。
  新上任的两位局长,一个叫黄肯,四十八岁,一个叫杜洪杰,四十二岁,都长得一副官相:脑勺大,耳朵宽,没多少脖子,身高一米七以下,手短脚短,肚腩外腆。至于衣着,那就更加亲民了:白底浅蓝色间条衬衫,里面加一件纯白色工人背心,有时还穿一对皮凉鞋,真够味儿!
  李星选来选去,最终敲定去大雁山。时下旅游淡季,出行时间放在双休日,旅行社也不提价,节省不少经费。但定于双休日出发,黄、杜两位局长就怨气冲天。后来靳局长出面摆平,他们只得忍气吞声,冲着李星翻了六七个白眼搭数。
  出行人员的名单上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,这是靳局长吩咐加上去的,叫袁立华。旅游车还没来,他早早在卫生局大门口伫立等候。李星和他搭讪几句,感觉他说话很羞涩,虽长着比自己成熟的模样,腼腆起来还比下一个几岁大的女孩子。
  有同事拉住李星低声对他说,那个姓袁的最好别跟他说太多话,他是靳局长的人。李星听得莫名其妙,想问清底细,那位同事即时缄口不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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