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星再次张开眼睛时,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。眼角有点痒,仿佛还有噙着没滑下的泪珠。
  床头柜摆着一束鲜花和一篮水果,旁边的心意卡写着“祝早日康复,靳裕红致字”。
  他感到头有点晕,摸摸额头,有一抹微汗。没等他喊人,父母便推门进来。
  “阿星,你终于醒了,可吓坏我们了。”李星妈妈就一个儿子,哪得不紧张,她昨晚一整夜没睡,眼珠子周围布满血丝。
  李星的爸爸见儿子没事,喜悦过后肃然说道:“阿星,以后别这么任性。医生说你只是轻度肺炎,发了点烧,很快就能康复,可下次就未必这么走运!”
  “呸,呸,呸!”李星妈妈连唾三口,“老头子别乱说话,绝对没有下次,绝对没有!”
  自己行为放纵,害得父母不眠不休担惊受怕,想到这里,李星更加心酸。醒来当天,他除了对父母笑了几次,便没说过一句话。
  第三章:谁在撒谎(四)
  原来,看见别人离世后的影像,是件极度痛苦的事情。就像那天晚上看见郭欣颖匆匆而过,李星心头的伤口便久久未能愈合。住院这几天,他反复见到一个个灵魂从病房的窗口飘出去,然而,他再不会那么傻,去喊住那个飘走的灵魂。对于他们来说,死是一种解脱,死意味着永生。况且,万一那个灵魂是自己认识的,心头的伤口必定撕裂更甚。不要认为这种事情发生的机率很低,正因为李星遇到过,所以绝对有杯弓蛇影的反应。
  靳局长探望过他三次。每次都带上温暖无比的慰问语,也只有对着靳局长,李星才勉强有开口说话的欲望。相处短短两个月,他已把靳局长当作忘年至交,加上还有领导这重身份,李星双眸重新亮起了光芒。
  靳局长走后,袁立华竟也奇怪地来了——留下一篮子水果,留下几句很纳闷的问候语,就也不说什么了。心情好的时候,李星尚且不愿与他多说一句,现在更不必说,为了表示尊重,他牵强地笑了笑,同样没有多余的寒暄。
  两人沉闷地面对面。李星不经意又见到一个灵魂从对面大楼的窗户飘出。他感慨而无奈地轻轻摇头,看着那个灵魂越飘越远。袁立华顺着李星视角望去,忽地脸色青白,也不告别一声便夺门而去。他,就是一个怪诞加上恹闷的男人,一个像林黛玉一样的病态男人,如此奇怪的举动,李星觉得不难找到解释,也毋须多作解释。
  翌日清晨,李星起得很早,顺着窗户下望时,看见胸前别着黑纱的袁立华。
  人家的伤心事,本来不应问及。李星却出于要感谢袁立华探望过自己,最终下楼去了。
  袁立华的母亲昨天去世了,就在对面的住院大楼,死于白血病。
  袁立华不是特别地伤心。谁都知道,得了癌症就相当于判了死刑。昂贵的医药费,无形中给活着的人套上沉重的枷锁。死,对谁都好。袁立华给李星讲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,讲的时候眼圈没有泛红,甚至带着鲜见的微笑,仿佛在他眼中,母亲到了幸福的天堂。而李星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恹闷的男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,更没想到他对生与死参透若此,比自己豁达多了。
  要一个失去至亲的人,反过来安慰自己,李星觉得很不好意思。渐渐地,他转变对袁立华的看法,也跟他讲起自己的事。
  靳局长忙于公务,叫局工会主席替她送来一份帛金,是她私人的心意。信封鼓鼓的,袁立华毫不避忌,当着李星面拆开来看,竟是五十张一百块钱的钞票!
  袁立华将钱装回信封,随手往桌上一扔,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。他这举动令李星十分反感。
  “华哥,这是靳局长的一番心意,你怎么……”李星忍不住打断袁立华的话,却努力抑住不满的情绪。
  袁立华意识到自己的失仪,“哦”了一声,沉默片刻后对李星说:“你休息一会吧,我妈妈明天出殡,我也该回去办正经事。”也不等对方回话,转身就走。
  就这样,袁立华在李星心目中的分数,一下子又从难得给出的八十分,跌回不及格的等第。原因很简单,李星不能忍受袁立华对靳局长的无礼。
  李星出院那天,天气依旧阴沉,似乎老天不愿他有释怀的余地。刚回到家,手机就响了,是靳局长来电,说知道他今天出院,但因为要开会,不能来接他。李星激动不已,承诺明天就上班。可他一回到单位,靳局长立即把他叫进办公室,态度煞是神秘。
  第三章:谁在撒谎(五)
  “我退休了,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么?”
  李星被靳局长问得糊里糊涂:“局长,我……不太明白您的意思。”
  靳局长怔了怔,一拍额头笑道:“哎哟哟,你瞧,我都老糊涂了,说话头不着尾。”她倒了杯茶招呼李星坐下,“我是说,我快要退休了,但我和我哥开了个药厂,我退休后准备和他一起搞好药厂的生意,我想请你过去帮忙,继续当我的秘书!”
  李星皱了皱眉:“您的意思是——想我辞掉现在这份工作?”
  靳局长理了理垂到前额的头发,对李星的反应不怎在乎:“小李啊,你很在乎这份工作、很在乎当一个局长秘书吗?”
  李星很想告诉她:这份工作当然好,起码是公务员,工资待遇和医疗保障都得天独厚。可他放出试探的口吻:“局长,说实在,我不是太想改变现状。我对这份工作已很满足。我不就一名普通的大学本科生,如今到处都是本科生,可他们却没有我好运气,能到机关单位任职。我想,我该好好珍惜目前的一切,并且感到满足。”
  说这番话时,李星投入了真情实感。舅舅几经周转,找到区委张书记帮忙,安排自己到这里工作。如果干了半年不到就说辞职,舅舅很难以向人家交代。
  然而靳局长不住地摇头:“小李,你这样想就错了。听过‘一朝天子一朝臣’没有?下一任局长来了,局长秘书未必是你。”
  李星记起与靳局长初次见面时,她说过如果自己工作出色,定然会向下一任局长推荐自己,靳局长今天岂不是自打嘴巴?他见靳局长还有话想说,暂时不作任何表态。
  “小李,我很欣赏你的工作态度。时下的年轻人多半浮躁不羁,椅子没坐稳就想飞,你不是那种人。你是那种踏踏实实干活的人。而我,将来最需要你这种人帮忙。我也不把实话瞒你。我哥是一家制药企业的老总,我退休后会加盟他的公司,当副董事,到时需要一个秘书。你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。你应该明白,那里的薪酬和其他福利不会差过当一个低层公务员。如果你不愿意辞职的理由仅仅是对公务员待遇依依不舍,那我会劝你把目光放长远些。你有的是青春,青春就是本钱,有我提携你,你能积累更多的工作经验。将来就算不当我的秘书,也会有大把高薪职位等待着你。竞争激烈的今天,有个好的伯乐、好的师傅,好比有一着点石成金的法术。”
  李星心里一动,对他来说,靳局长的话向来有份量,况且她这次诚意拳拳,真不知怎样拒绝才是。
  “局长,这对我是个重大的决定,我能详细考虑一下吗?”
  “当然可以。我也不希望你是那种贸然作决定的人。但——”靳局长顿了一顿,又向李星满带诚挚地望去,“别让我求才若渴的心悬得太久哦!”
  这一来,李星更觉拒绝她的请求将会非常不近人情。他并非不明白,在机关单位里头,小群体的明争暗斗是很惨烈的,主荣奴显,主辱奴衰,靳局长离任后,只有几个月资历、尚未编织好人事关系网的自己,很可能没有立足之地。
  他思来想去,还是趁这口井没枯竭之前,赶紧挖一口新井为妙。
  第三章:谁在撒谎(六)
  李星想借送文件之便,向靳局长表白决定。
 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,靳局长或许外出办事。李星有点失望,将手中文件安放在桌面上。抬头间蓦地发现,墙上不见了“静以修身,俭以养德”那幅中堂书法。周围摆放的盆栽也全换成了仙人掌。
  靳局长怎么一下子品味都改了?
  李星反复思忖着。后勤人员陈叔正捧着两盆盆栽走进他办公室。
  “陈叔,这哪来的盆栽?”李星惊奇地问。
  陈叔满目诧然:“哎?靳局长没跟你说吗?是她叫我搬来的。”
  “哦。”李星应了一句,突然又问,“这叫什么植物?”
  “铁线草嘛,观叶类的,时下很多人都喜欢这个,它适应性强,栽培容易,更适合室内常年盆栽观赏。作为小型盆栽喜阴观叶植物,在许多方面优于文竹。还有……”陈叔一溜子嘴说个不停,不难看出,他平日就好这个。
  李星渐渐不耐烦:“行了,行了,我还有紧要事要办,不跟你聊了。”
  不久后,靳局长回来,看见李星办公室里摆了铁线草,顺便进来拉几句:“对了,小李,我叫陈叔买了两盆铁线草摆在你这儿。最近又来了暑气,你的办公室刚好是西斜(方言,意思是门或窗户对着西面,通常这类房子在夏季的下午会特别闷热),虽说有空调,但也得防暑,不可掉以轻心。办公室里摆几盆铁线草,对防暑很有帮助。”
  李星连忙致谢,进而将自己的决定说出。
  靳局长立时喜上眉梢:“太好了,任何人都比不上你贴心。你来了,我一定给你满意的薪酬待遇。”
  辞职决心已定,李星想让舅舅的台好下,于是在卫生局最后逗留的日子里工作特别勤快。为了要赶好靳局长的发言稿,李星这天加班到晚上十点。
  办公室的日光灯在下午突然烧坏,电工没来修,此时室内只剩下电脑荧屏亮着。李星有点渴,打手电筒到饮水机取水,不料饮水机的水喝光了,只好出门去走道处的热水器取水。
  “该死!”走道上的感应灯恰好也坏了,李星咒骂起来。幸好,热水器离办公室不远,很快就到,而且热水器没关,旋开开关即是热气腾腾的开水,李星这才下了点火。转身正要回办公室,却听见“嘀嘀嗒嗒”的滴水声,他提起手电筒照了照,原来是热水器的出水开关没关紧,便回去把开关旋到尽头处。回身没走几步,那“嘀嘀嗒嗒”声又响起来,郁闷的他只好再次旋紧开关。见鬼!明明取水口已没有滴水,可总在他回去办公室的途中,开关莫名其妙地被旋开,开水直流,升起的雾气弄得走道氤氲一片。
  肯定又撞邪了!他虽然早已习惯这种际遇,但走向热水器时,仍情不自禁将手捂在贴心的佛珠上。
  地上淌着滚烫的热水,他明显感觉到从皮鞋底部蒸腾起来的阵阵热浪。
  糟了,热水一旦流干,热水器很容易烧坏!管不了那么多,他加快步子抢到电源处一手拔掉插头,取水口停住了水流。
  他长舒一口气。透过迷蒙的蒸汽,他看见热水器旁的采光窗处有个人影,随着雾气逐渐消散,人的长相也看清了。是个女人,抱着一个襁褓,盯住自己伫立不动。
  窗外不可能有站人的地方,她绝对是鬼!
  第三章:谁在撒谎(七)
  “小姐,请问——你找谁啊?”李星小心翼翼地问。
  女鬼没有回答,依旧盯住李星。她手里的襁褓没有小孩,包头处黑洞洞的,隐约腾着几缕青烟。
  对视了片刻,李星见对方不回话,也不再问,反正人鬼殊途,不交话才是正常。突然间,女人眼沿流下两行血,嘴角颤抖得厉害,是抽噎,但更像因为怒不可遏而咬牙切齿!手猛然抬起,飞身向李星扑过来。
  李星吓得脸色刷白,掉头狂奔,不停嘶喊“救命”。除了在门口传达室值班的保安,整个办公大楼不会有第二个人!
  李星奔到电梯口,使劲拍打召唤电梯的按扭,可在非上班时间,电梯是停开的。他转身向走火楼梯飞奔。推了门,声控照明灯失灵了!他凭感觉冲下楼去。走了两层,女鬼忽地挡在面前。四周昏黑一片,什么都看不见,唯独女鬼的脸清晰可辨:铁青的脸色,两行殷红的血泪有一指粗,在下巴处收拢,正一滴一滴掉落到地上。紫黑色的双唇微微张开,渗出紫青色的气雾,她手中的襁褓此时有东西在窜动,恍惚间传出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,声音十分凄厉,像有块大石压在婴儿胸口,他的哭声是挣扎的哭声,断断续续,时响时沉,极似李星在合兴卫生院一楼听到的那种。
  风簌簌地在阴森的走火梯内刮着,李星快张不开眼,身体被迎面的风掀得摇摇欲坠。走火梯内没有窗户,这风根本是从出入口处灌进来的。李星拼尽全力,回身顺着风势往楼上奔逃。快到出口时,门抢先一步被怦然关上。
  再往上走是天台,大门长年锁着,继续上楼是死路一条!
  女鬼已于不觉间飘到近前。
  “小姐,我与你无怨无仇,你为什么老缠住我?”李星说话时抖着得风琴奏出的声音。
  “把身体给我!”女鬼两眉剧然倒竖。
  “你,你这是……”李星偷偷摸向胸前的佛珠,准备一等女鬼来袭,用佛珠的正气挡住她。
  谁知女鬼没有向他走来,而是抬起手,手心向着他。恣狂的阴风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,向女鬼那边刮去。李星感觉下身仿佛被人抬起,往女鬼方向送出。情急与惊惶之际,他全然忘记佛珠的存在。
  仅仅半秒中,李星被女鬼吸了过去,和她的脸剩下不到一尺的距离,一股血腥味径直往鼻孔中涌入。
  李星哇哇大叫,想挣扎,却又动不了一根指头。
  “砰——”出口大门被撞开。
  “妖孽,人鬼河水不犯井水,劝你不要冥顽不灵,否则你连投胎的机会都没了!”
  女鬼一怔,急身后闪。李星手脚恢复知觉,定睛再看,女鬼已不知去向。手电筒在刚才奔逃中丢掉,此刻看不清门口处站的是谁。
  “谢谢你救了我。请问你是谁?”李星觉得声音耳熟,之前应该谋过面。
  门口那人站姿有点怪,对李星说:“大哥哥,我走路不方便,你上来再说吧。”
  李星记起了!他是当日在伏魔寺前遇到的瘸脚少年。
  二人回到办公室。李星小心扶那少年坐下。
  “小弟弟,你怎么到这里来?怎么知道我被鬼缠住?怎样把刚才那只女鬼吓跑的?”他心头既惊又喜,心底涌起一连串问题想问。
  少年表情严肃:“事情很复杂,不知道从何说起。”
  少年自称叫“福生”,从小就有特异功能,能知过去未来,他料到李星今晚会被女鬼缠住,所以前来救人。
  李星表面上感激不尽,暗里却疑窦重重,转而问道:“上次你爸爸给了我一串佛珠,说鬼见了会退避三舍,这下子怎么那只女鬼一点都不怕?”
  少年摇摇头:“大哥哥,扔了它吧,我爸爸骗你的。”
  李星脑子像被一张大网罩住:“什么?你爸爸骗我?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
  少年沉下声来:“大哥哥,请你先冷静,我爸爸想利用你为他做事,给你的根本不是什么佛珠,而是阴气极重的追魂珠。凡是冤鬼要寻找合适的活人附身,那串珠子是很好的记认。”
  李星的心立时结了冰,他掏出佛珠,借着电脑荧屏发出的光仔细端详,又从脑海搜索记忆的片段——阴寒、幽冷,不就是这串珠子最大的特征么?
  “福生小弟弟,我有点不明白。怎么我第一次接触它的时候,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?”
  “因为大哥哥本身就是阴气极重的人,和这串本性极阴的珠子接触,自然就有共鸣。”
  李星紧握珠子,无数个愤怒的火点在胸口窜窜欲燎。
  第三章:谁在撒谎(八)
  “你爸爸为什么要利用我?那只女鬼又想打我什么主意?”李星不甘心自己成了人和鬼随意可以愚弄的傻子,忿然问道。
  福生又是摇头:“大哥哥,我不能说。说了我爸爸不会放过我的。”
  李星更怒了:“既然你怕你爸爸不放过你,那又干嘛来救我?”
  福生一时语塞,双眸怔住。
  “福生,如果今晚我不弄清事情真相,我怎么也安不下心。告诉我,你爸爸到底有什么阴谋?”
  福生不停受着良心拷问和诘责,咬了咬嘴唇说道:“那女鬼是只冤鬼,死了十八年仍不愿抬胎,为的就是想报一段血海深仇。所以要来找你。而我爸爸要和那女鬼合作,先给你一串追魂珠,让她好找到你!”
  李星怒火一起,打住他的话:“该死的,我和你爸爸、还有那个女鬼无怨无仇,凭什么找到我头上来?”
  “大哥哥,你先冷静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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