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靳局长径自找来李星,反将原委告与。
  袁立华是靳局长的前任秘书,工作很认真负责。可惜他是个独生子,父亲早亡,多年来与母亲相依为命。殊不知母亲新近又得了帕金森综合症,上班路远的他只好申请工作调动,再没当靳局长的秘书,而调去离他家不远的一个事业单位当办公室主任。靳局长怜惜他的笃孝之心,又忍及他曾是自己的得力助手,便借此机会约他一道参加局领导的活动。
  李星长舒一口气:那位同事真是多心,靳局长人心地好,笃念旧情谊,把袁立华请来也无可厚非。
  第二章:阴阳眼(七)
  靳局长这天的穿着,比李星初次见到她时还漂亮。一身浅紫色的套装,上衣对襟领和下摆处,外翻出双层花纹新颖的蕾丝布,大方而不失时髦;配上约七厘米高的白色高跟鞋,使她身材显得更加修长。乍一看这款新潮模样,谁相信她是五十多岁的女人?她的惊艳,之后就是人们的惊愕——一朵风姿绰约的交际花!
  或许是年纪相仿,吸引力难以抵挡,黄局长和杜局长的眼球几乎一直粘在靳局长身上。只是靳局长不停在殷切慰问袁立华母亲的病情,隔断了这两缕源源不绝的秋波。
  到了目的地,李星和局工委主席小杨安排好住房,然后就是主持新上任局长的欢迎会。大家脸上都挂满笑容,唯独袁立华愁眉不展。他母亲今天送到叔叔婶婶家照看,可能是放心不下,然而眉宇间流露出来的,还有其他隐忧。他给李星的感觉是——一个雄性版本的林黛玉,恹闷极了,多看他一眼便不舒服。
  会后,大家有的回房间砌“四方城”,有的则到处走走。李星忙了大半天,身体不累心倒累,自个儿沿酒店外的小径上山逛一逛。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五点钟前回酒店。
  小径看起来不怎幽深,走着走着原来别有洞天,夹道的竹子带给人炎炎夏日中的一路阴凉。竹下有开满一径的小野花,说不出名儿,可香气馥郁得很,直沁人心脾中去。飞鸟从头上掠过,停落在前方地面,人走近时也不生怕,还在人脚边蹦蹦跳跳。若非在郊外,人与大自然不可能如此亲近。
  李星走了约莫十分钟,小径分出三个岔子。他随便挑了一条路继续前行。这是一条石阶路,通向一座寺庙。寺庙破旧不堪,相信几十年没修葺过。大雁山是最近几年才开发的旅游区,各种游乐设施尚在完善之中。像这样一座隐匿于幽幽山径处的小寺庙,发展商对它的修葺改造自然无暇顾及。
  既然来了,李星打算绕寺庙走一遭充个数。
  寺庙正门牌匾的金漆多已剥落,寺名只剩下“寺”字下方留有一点点。李星走近时才勉强看见“伏魔寺”三个字。名字好怪。
  庙前的香鼎长满铜锈,倒是里头插满了香棍。经过日晒雨淋,香棍的颜色褪成淡淡的红,如此看来,怕且一年半载没人来上过香了。大门的门槛被虫驻得支离破碎,木屑成堆。庙内的佛像黯淡无光,披在身上的袈裟布满灰尘,俨如一吊咸菜。
  这样的破庙全无观赏价值,李星转身想走,却蓦地见到有个类似庙祝的人在打扫地面,之前来的时候根本没留意到他。
  竟然是他!就是在合兴卫生院爆破现场久久不肯离去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。
  他,完全不像这个时代的人,身穿几十年前时兴湛蓝色粗布衫,面容瘦削,以致双眼像两个凹下去的大坑。布满胡渣的面颊上依稀见到微白的疤痕。他的目光像刺骨的冰水,霎时间浇在李星身上。那种感觉,极像第一眼见到四婆时那般。
  李星惶惶走开。男人叫住他:“年轻人,我想送你几句话!”那种冰冷的语气,简直与四婆无异,把李星吓得魂魄出窍。
  “谢……谢谢,不,不用了……”
  “你最近遇上倒霉事,我只是好心想帮你一把,不要拒绝我啊!”男人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。李星感到脚下踩着几十层棉花,身体快站不稳要倒下了。
  第二章:阴阳眼(八)
  “爸爸,爸爸!”一个拄着拐杖的少年在叫男人,“风把衣服吹到树丫上了,您快过来!”
  那少年和他爸爸长得很像,面庞瘦削干瘪,手臂腿脚亦骨瘦如柴,极不合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,像架在衣架上晾着似的。他的一条腿断了。左手比右手要细,恐怕也有点问题。他每走一步都像费尽力气,叫人看了心酸。
  前方地上有几粒碎石,李星担心他滑倒,冲过去把他扶住。少年双眼充满感激:“谢谢您,大哥哥,我自己来。”
  少年的手臂有热量,不是鬼——李星经过上次四婆的事,总怕自己辨不出人和鬼。
  男人也上来帮助搀扶,对李星连声道谢。
  “年轻人,你心眼好,不应该遭灾。”
  李星的心比之前松了一点,但这男人毕竟是陌生人,于是明知故问:“大叔,我不太明白您的话。”
  男人扶儿子在石阶上坐下,却背着脸问李星:“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很多灵异的事?”声音很低沉,令李星心头的阴影更加阴暗。
  “应该,应该是吧。”
  “告诉我,你曾经见到过什么?”男人的脸很快地转过来。
  一旦要回忆那些恐怖的片段,李星忽觉脑后阴风阵阵,身体抖得像秋天的败叶。
  男人敏捷地捕捉住李星将信将疑又惶恐不安的眼神,逼视道:“是产房、手术台、血、婴儿,还有惨叫声!”
  一句话,仅仅十四个字的一句话,威力快要刺穿李星的耳膜,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本已僵硬的心上。
  “不,没有,没有见过……不,不要过来……”他的神经开始错乱,紧捂双耳不听任何话,最好这分钟起听不见任何声音。
  男人将脸直凑过来,又将李星双手掰开:“年轻人,不要逃避现实。你越是逃避它们,它们越是对你死死纠缠。只要你依我吩咐去做,一切都可以逢凶化吉!”
  李星的魂魄徘徊于出窍与入窍之间,慢慢将视线移向男人的脸。此刻,男人的脸比先前多了一分友善。他能知道自己见过什么,一件不少地数出来,或许,他真有解救自己的办法。
  “大叔,您告诉我,我能否永远不要看见那些东西,我很痛恨有一双阴阳眼!”
  男人一只手掌搭在他肩膀处,微微用力一握,李星的元神总算归窍。
  “阴阳眼是天生的,除非你瞎了,否则不可能看不到鬼。退一万步,就算你瞎了,鬼仍旧会跑进你梦中找你!”
  李星的体温一下子跌到冰点:“您……您是说,这是避无可避的?”
  男人眼角微微一动,幽幽说道:“阳人和阴人,也就是人和鬼,本来就河水不犯井水。如果鬼主动找你,要么为了复仇,要么想利用你为它们做事,又或者它们与你有上一世未了的情缘。”
  复仇,被利用,有未了的情缘,无论哪一种结果,李星仍旧会于不安中度日。
  “那我究竟是哪种原因?它们会害我吗?”
  男人摇摇头:“这个我也说不准。但我可以给你一件东西,你将它天天戴在身上,即使你见到它们,它们也不会伤害你。”他转身进了庙里,一会儿拎着一串类似佛珠的东西出来。
  “无论你有没有戴饰物的习惯,一定要天天将它贴身戴着,那么鬼便不敢伤害你。如果它们跟你打招呼,你就当它们是阳人。总之,河水不犯井水。”
  李星接过佛珠仔细端详,这串佛珠与平日见到的有点不同,佛珠子一般是圆圆的一颗,但这串每一颗都像鹅卵石那样扁扁的,苍白色中夹杂着幽幽的蓝色。佛珠似有神奇的力量,自手心至躯体至心房,由表及里传进源源不断的安全感。
  第三章:谁在撒谎(一)
  “大叔,您说的可是真话?”李星不太接受这样一个事实:一个与自己素昧平生的人,用一种不明所以的超能力得悉自己经历的灵异事件,然后又教给趋吉避凶的方法,他到底居心何在?
  男人径自取来梯子,爬上树把架在上面的衣服取下,好像没听见李星的问话,或是简直当他不存在。倒是他儿子不停望着李星,若有所言,又未有动静。
  男人将衣服搭在肩膀,扶起儿子徐徐入庙,走时留下一句冷冷的话:“用人勿疑,疑人勿用。如果还遇上不妥的事,就一个月找我一次吧。”
  斜阳如醉,金晕遍洒山野。李星手握佛珠,却见它并未被染成金色,依旧苍白中夹杂着幽幽的蓝。
  不要多管闲事……复仇……被利用……未了的情缘……
  往后的日子,不知是何样的晦暗。但最起码,李星看见了很多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——阴人。
  路边有,桥底有,街巷有,机关大门外也有。想躲避不看根本不可能。
  他曾见到一只骨瘦如柴的鬼,死死盯着一个在路边焚烧纸钱的老婆婆。冥币一张张被投入聚宝盆中,那瘦鬼两眼发光,飞奔过去。正当此时,不知从哪里冒出更多的鬼,比他抢先一步,瓜分了钱财。那瘦鬼分文未得,还被其他鬼痛打一顿。
  李星满怀感触:常以为鬼能穿墙越壁、支扰阳人的生活,是件了不起的事,殊不知做鬼比做人还惨,要承受的压迫和凄苦往往更甚于阳人。再者,别以为将大量冥镪烧给已经作古的亲人,他们在地下一定备受接济,绝大多数情况,这些东西他们是收不到的。因为阴间也有流氓地痞和持权欺世的官员。只要有哄抢、诓骗和压榨,再多银元也是枉然。
  也试过在晚上,有一只鬼从窄巷飘过,与李星撞个正面。鬼微笑着向他招手。他不禁怵然,身一侧背贴着墙让鬼先过。鬼飘过后回头对他说,千万不要在前面的路口过马路。
  他一时莫名其妙。没出巷口,迎面又飘来一只鬼,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,脚丫子也向后翻。他仍旧侧身让鬼先过,却蓦地见到鬼的五官模糊莫辨,不知是男是女。他又被吓了一跳。
  前面的路口一过马路,就是李星的家。晚上十点多,这里塞了四条大车龙。要知道这是二级马路,大白天也不会这样。
  六七个民警站在路中央维持秩序。十分钟前,路口处发生一起交通事故,死者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,被一辆泥头车压过,拖行十多米,民警到场时,她已没了呼吸。
  李星心头极不是滋味,双手合什朝出事的方向拜了拜,黯然绕路走了。
  这天,同样是一桌子好朋友——黄勇、温景航、周小薇、郭欣颖,还有精神浑浑噩噩的李星,依旧叫了酒菜,却没神没气的拿着筷子,不经心地往菜碟里你一挑我一戳,谁都提不起食欲。
  “郁志东不哼一声就走了,还当我们是朋友么?呜——”郭欣颖最眼浅,第一个哭出声。周小薇也噙满泪水,捂住嘴不敢抽噎,要是一抽噎,眼泪便止不住了。
  三个男的,各自猛灌一杯啤酒,代替伤心流泪。
  郭欣颖的哭得越发悲恸。她暗恋了郁志东许多年,这份爱意一直没说出口,可大伙都知道。李星拉了拉周小薇衣角,低声吩咐她要看好郭欣颖。
  快近零时。黄勇和温景航喝得醉醺醺,几乎站不起身。郭欣颖和周小薇则眼睛红了一圈。只有李星比较能控制自己情绪,头脑最清醒。他叫了几辆的士车,分别让黄、温、周三人上车。郭欣颖还在死去活来地哭着,她把李星当成郁志东,扑进他怀里一边抽泣说一边说醉话。
  第三章:谁在撒谎(二)
  真真倒霉。刚才的士车接二连三地来,这会儿不知死到哪去了。李星胸口全是泪,手抚着郭欣颖的头发,想说安慰的话,却发现痛失挚友的自己同样需要安慰。
  “阿东,你走了,心里舍得我吗?”
  李星搂着她时,腹中一阵温热腾起,多年没恋爱的他不能不冲动:“舍不得,舍不得,怎么舍得呢?”
  怀中的郭欣颖笑了:“那我们就一起吧。”
  李星掬起她的脸,借着夜灯端详:她到底是个斯文素雅的女孩,和郁志东很般配。没能在心爱的人活着时倾出心底的爱慕,这份遗憾终将织就她无数个不眠之夜,终将让她那相思之泪决堤而出。另一头,李星的心亦不禁陷入独身无爱的怅惘中。
  约莫一个小时后,的士徐徐开进郭欣颖家住的那条小路。天上没有月亮,路灯又昏暗,李星好不容易搀着她摸到门前。她家没人,李星并不知道。喊门声惊动了周边的邻居,原来郭欣颖的父母今晚到大女婿家去。见好心的邻居帮忙安顿好郭欣颖,李星才放心离开。
  寂寞的街灯发出微弱的光亮,照在人身上显得有点冷。灯光散作星星点点,才知道天空下起毛毛细雨。炎热的天气,将从这场雨开始缓缓转凉。
  李星没带伞,也没性子现在回家,反而想让雨水将心头的郁闷洗净。
  “死去的人有人爱,活着的人没人爱……”
  红情咖啡馆传出的歌声,把李星吸引进去。
  这间咖啡馆很有名,将近一百张桌子,却从没有同时容纳超过一百人。因为每张桌子只会坐一个正在孤独寂寞中挣扎的可怜人。李星的到来,恰好让这里“桌无虚席”。
  左手是烟,右手是咖啡,两样都遣愁的工具,怎知道愁事遣了还有,这边休了,那头又起!
  不能不说曾几何时,李星喜欢过郭欣颖,可惜那时,她的芳心早暗许于郁志东。加上“朋友妻,不可窥”是他那帮哥儿们笃信不二的清规教条,故此,他和她成为躲于一隅苦苦单思、却又彼此不曾邂逅的人。
  好朋友死了,李星觉得很应该挺身而出,慰藉这颗惋惋芳心,可惜他没勇气,又不知怎地,认为这样做是乘人之危。李星越想越懊悔:如果她再哭于自己面前,则定要给她一个停泊芳心的港湾!
  他在痴痴地梦着,想着,想着如何安抚怀中的她,梳理她泻如巨瀑的长发,轻握她亟待温存的玉手,甚至,点吻她雨泪相掺的脸……
  原来梦是可以看见的!郭欣颖正顶着雨在对面马路上走着,很匆忙,步子极快。李星喜出望外,离座时把咖啡也打翻了,杯子落地时声音清脆响亮——这不是梦!他追出门大声呼喊:“郭欣颖,你要去哪?”
  她像是急着要办什么事,浑然没听见李星喊自己,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昏暗的远方奔走。
  既是雨天又是深夜,一个女孩子独自上街十分危险。李星三步并作两步追她,哪想到她走路像不须使力,走得快极了,李星吃力追了一阵,她的倩影却越来越模糊,最后被昏暗所吞没。
  第三章:谁在撒谎(三)
  李星随之投身昏暗之中,依稀感觉郭欣颖走进一条小巷。小巷是死胡同,郭欣颖也不见踪影。挡在李星面前的,仅有一堵又高又黑又湿的墙。
  嘀嘀嗒嗒……嘀嘀嗒嗒……
  雨点滴落的声响溶解着李星的心跳。而身体,渐渐也变得和这堵失望之墙一样阴冷。他沮丧地回身,泥泞的小路,正洒满被敲碎的喜悦,掺和雨水恹恹地淌着。
  寂寥的暗巷外突然喧嚷起来,人声、救护车鸣笛声笼罩住整个夜空。几个上夜班的酒吧女郎尖叫着狂奔,其中一个酒吧女郎高跟鞋折断了鞋跟,跌倒地上却不懂起身,惶恐地在湿漉漉的地面爬行。其他几人也顾不上她,只管自己奔逃。那女郎在歇斯底里地呼救。
  李星见状,跑上去扶起她,问她发生什么事。女郎满脸湿透,不知是雨是汗,手指身后,嘴巴张成一个“O”字,怵然不懂说话。
  李星记起刚才救护车的鸣笛声正是从女郎手指方向远去的,而自己,亦是从那头奔来巷子这边的。顿时,他心底涌起一团黑雾,不详的预感在脑海萦绕。不一会儿,警察来了。
  “队长,我们已经来到解放南路与一德路交界处。这里还有一个受惊的女子,麻烦多派两个人来。”一名民警拿着对讲机报告情况。
  李星上前试探问道:“民警同志,发生什么事了?”
  民警答道:“前面那条小路有人跳楼。”
  跳楼?
  李星心底那团黑雾越来越浓,好像这事与自己相关,但又竭力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可怕的答案。然而,无情的现实最终避无可避。须时,他看见一对肝肠寸断的夫妇哭绝于途——正是郭欣颖的父母。
  不过是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——李星还叫着她的名字,哪知道,那是她生无可恋的魂魄,噙着泪,越过那堵阴冷的墙,溶入漆黑的夜空,从此阴阳相隔,再不相见。
  李星重重一拳捶在胸口,死了一样躺在地上,背脊贴着此刻与郭欣颖身体一样阴冷的温度。
  一下子失去挚友与心上人,再坚强的男人都会流泪。

Prev | Next
Pg.: 1 2 3 4 5 6 7 8 9 10


Back to home | File page

Subscribe | Register | Login | N